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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的臉是無人一見的沼澤
荒原中的沼澤是部分天空的逃亡
遁走的天空是滿溢的玫瑰
溢出的玫瑰是不曾降落的雪
未降的雪是脈管中的眼淚
升起來的淚是被撥弄的琴弦
撥弄中的琴弦是燃燒著的心
焚化了的心是沼澤的荒原
子夜的燈
是一條未穿衣棠的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魚游來
讀水的溫暖
讀你額上動人的鱗片
讀江河如讀一面鏡
讀鏡中你的笑如讀泡沫
冷而且渴
我靜靜地望著
午夜的茶几
那確是一隻
觸手冰涼的
閃著黃銅膚色的梨
一刀剖開
它胸中
竟然藏有
一口好深好深的井
戰栗著
拇指與食指輕輕捻起一小片梨肉
白色無罪
刀子跌落
我彎下身子去找
啊!滿地都是
我那黃銅色的皮膚
我用頭顱行走,而你以根鬚
我用灼熱嬉逐,而你以夢寐
在戚戚然一片未被舒開的
貝葉之上
你我分佔了地球的兩個方位
寂靜迤邐向東
那裡是天涯
憂愁款步而西
何處是日落
我是不願睜目的一朵睡蓮
在這慵慵的夏日
依稀鬢髮,輕輕滑過時間的甬道
沒有什麼爭論
沒有絲毫聲響
沒有任何顫動
沒有半點暈眩
你是愉悅的
你把大地當作浩瀚的酒泉
飲我以微醺的眼,高聳的唇
在稀疏的雙眉小小的岔道之間
你栽植某些飲不盡的曙光
凝視,那一泓流轉不息的輪迴
握住,那一顆澄明如鏡的捨利
你是不易腐朽的
依稀鬢髮,偷偷滑過時間的甬道
請讓我躺在你攬星捉月的懷裡
請讓我傾聽你震撼山岳的語言
請讓我食於斯、樂於斯、視於斯、駐於斯
請讓我擂動你腹中的鼓鈸
狂飲你眼中的噴泉
請讓我述說,你是唯一的逍遙者
依稀鬢髮,急急滑過時間的甬道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背上有一種善變的花紋
那是,我知道,他族類的保護色
他的眼神蕭索,經常凝視
遇遠的行雲,嚮往
天上的舒捲和飄流
低頭沉思,讓風雨隨意鞭打
他委棄的暴猛
他風化的愛
孤獨是一匹衰老的獸
潛伏在我亂石磊磊的心裡
雷鳴剎那,他緩緩挪動
費力地走進我斟酌的酒杯
且用他戀慕的眸子
憂慼地瞪著一黃昏的飲者
這時,我知道,他正懊悔著
不該貿然離開他熟悉的世界
進入這冷酒之中,我舉杯就唇
慈祥地把他送回心裡
四處一片寒涼
我自樹林中回來
不忍踏過院子裡的
神話與詩 兀自猶豫
在沉默的橋頭站立
屋裡有燈 彷彿也有
飄零的歌在緩緩遊走
一盆臘梅低頭凝視
凝視自己的疏影
我聽見像臘梅的香氣的聲音
我聽見翻書的聲音
你的夢讓我來解析
我自異鄉回來
為你印證 晨昏氣溫的差距
若是 你還覺得冷 你不如把我
放進壁爐 為今年
漆黑的夜裡有一種笑聲笑斷我墳墓的木板
你可知道。這是一片埋葬老虎的土地
正當水面上渡過一隻火紅的老虎
你的笑聲使河流漂浮的老虎
斷了兩根骨頭
正當這條河流開始在存有笑聲的黑夜裡結冰
斷腿的老虎順流而下 來到我的窗前。
一塊埋葬老虎的木板
被一種笑聲笑斷兩截
我所能看見的少女
水中的少女
請在麥地之中
清理好我的骨頭
如一束蘆花的骨頭
把他裝在箱子裡帶回
我所能看見的
潔淨的少女 河流上的少女
請把手伸到麥地之中
當我沒有希望坐在一束麥子上回家
請整理好我那凌亂的骨頭
放入一個小木櫃。帶回它
象帶回你們富裕的嫁妝
但是 不要告訴我
扶著木頭 正在乾草上晾衣的母親。
雨夜偷牛的人
爬進了我的窗戶
在我做夢的身子上
採摘葵花
我仍在沉睡
在我睡夢的身子上
開放了彩色的葵花
那雙採摘的手
仍象葵花田中
美麗笨拙的鴨子
雨夜偷牛的人
把我從人類
身體中偷走。
我仍在沉睡。
我被帶到身體之外
葵花之外。我是世界上
第一頭母牛(死的皇后)
我覺的自己很美
我仍在沉睡。
雨夜偷牛的人
於是非常高興
自己變成了另外的彩色母牛
在我的身體中
興高彩烈地奔跑
我所熱愛的少女
河流的少女
頭髮變成了樹葉
兩臂變成了樹幹
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
你一定要成為我的王冠
我將和人間的偉大詩人一同戴
用你美麗的葉子纏繞我的豎琴和箭袋
秋天的屋頂、時間的重量
秋天又苦又香
使石頭開花 像一頂王冠
秋天的屋頂又苦又香
空中瀰漫著一頂王冠
被劈開的月桂和扁桃和苦香
我幾時說不來的?
我不又在鳳凰木上懸著七盞燈籠
你三盞,我三盞
另一盞留給掃落葉的人……
你與鳳凰木並立,並立於我的階前
閃爍著逼人的光,我不敢仰望
你們都是來自太陽的天涯
飲葡萄的紫,芒果的青
飲藍天的無盡
以及你眼中的一杯醇酒
流自那條長長的靈河
風吹過來,揚起你的裙,你的淺笑
在那小小的夢的暖閣
我為你收藏起整個季節的煙雨
有人從霧裡來,穿過無人的院落,
長廊盡頭的窗口亮著燈。
摘下風帽,合著影子而臥,
他縮著躺在床上像一枝剛熄的煙斗,
嘆息已成餘燼……
風雨凄遲
遞過你的纜來吧
我是一只沒有翅膀的小船
遞過你的臂來吧
我要進你的港,我要靠岸
從風雨中來,腕上長滿了青苔
哦!讓我靠岸
如有太陽從你胸中升起
請把窗外的向日葵移進房子
它也需要吸力,亦如我
如我深深被你吸住,繫住
海的風貌清朗,雖然有人並不這樣想
信天翁也不這麼想
哦,那落日
當落日從你窄門裡退出,我正整冠而進
那眾多的島,那鬱鬱的棕櫚是你的臂
環抱著居無定處的雲彩,你與時間同在
雲彩只是灰塵,我乃為愛而來,愛不是雲彩
但你賜給雲彩以洞灼萬世的光華,我心中不再幽黯
我將與你同在,如我能得到你的垂顧
有時他們把你當作諂媚之城
你的眼睛是一扇門,閃爍著蠱惑的光
以幻景召引我,星辰照耀我,夜潮呼我的名
於是,我將影子留在陸地,走上你的階台
我奔向你,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
哦,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
你以全身的光華洗我玷污的額,濯我傖俗的足
我便滿足於那榮耀,那潔白,潔白如雪
而且我不再匱乏,我願與你恆在
當落日盈盈下沉,我便站在岩石上揮手向世界告別
四月的黃昏
是誰偷了了老畫師的意境,這一窗風雨
牆上的那幅山水隱藏了一份醉意
每只眼睛都在閃動,每片葉子都在凝定
閃動而又凝定,亦如那子夜靜靜的星河
當教堂的鐘聲招引遠山的幽冥
一對紫燕銜來滿階的蒼茫……
吹著一些風,白楊遠遠地搖著迎接的臂
你來了,來拾取溪澗的花影,墓地的哭聲?
再不要走過那些小徑,那些寂寞的橋拱
你早在那裡踩下了腳印
天空遊行著年青的太陽,樹上流著綠色的風
有人在林子裡採集成熟的春色
有人在樹後窺探蜂與花的秘密
而你醉臥溪畔,用手撈起流水的嗚咽
那只斷了線的紙鳶早已乘風歸去
你還在仰望,手裡捻著一個飛不起的戀……
注滿一杯酒,舉盞向微笑的晴空祝福
翱翔的雛燕在春風裡畫著一個個生命的圓
時間的驛車已轆轆遠去,讓死亡的死亡
聽!深山在向你發出嚴肅的召喚
隕星劃亮眩眼的光輝,無聲的墜落塵埃
曾游過時空的河流,飛越過風雨的群山
你原是一個專演悲劇的角色
像遠古的英雄到海外尋求慷慨的死亡
僅閃爍過瞬息的光華
但在時間的長流中你已永恆
亦如愛者的貞操,智慧的詩篇
任憑宇宙多變,你我永屬同源
棲於南山,那時,我曾與你伴遊
我們都嚮往那一點輕盈,一點渺茫
飄然而云,不知所止
冷風揚起你皙白的臉,向大地投一抹微笑
光的投射,影的重疊
你飛過便帶走一天星月
超越時空的浩瀚
無心無欲,你已無所羈絆
只是你不願捨棄那群山,那危岩
即使高處不勝寒
世上沒有你的家,你該歸去
但你卻喜歡遨遊,以無涯逐無涯
歷千古浩劫無損於你的貞潔,悠悠蕩蕩,
如清風擁抱明月
不羈,不朽,永恆的存在,真實的虛幻
無所生長,何從幻滅?
我恆向你仰望
哪裡有你的軌跡,你的實體?你只射我以逼人的光華
從虛無到虛無,正如我來自紅塵又歸向紅塵
向你仰望,蒼穹無際,你正把我引向無際
就這樣,我把自己焚燒
遠處的火
哦!那閃閃的光,我乃化為一縷煙,一片虹
本身沒有光,赤裸亦如我,謙卑亦如我
冉冉升起,我們同赴太陽的盛宴
眾荷喧嘩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靜,最最溫婉的一朵
要看,就看荷去吧
我就喜歡看你撐著一把碧油傘
從水中升起
我向池心
輕輕扔過去一粒石子
你的臉
便嘩然紅了起來
驚起的
一只水鳥
如火焰般掠過對岸的柳枝
再靠近一些
只要再靠我近一點
便可聽到
水珠在你掌心滴溜溜地轉
你是喧嘩的荷池中
一朵最最安靜的夕陽
蟬鳴依舊
依舊如你獨立眾荷中時的寂寂
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
等你
等你輕聲喚我
只偶然昂首向鄰居的甬道,我便怔住
在清晨,那人以裸體去背叛死
任一條黑色交流咆哮橫過他的脈管
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掃過那座石壁
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
我的面容展開如一株樹,樹在火中成長
一切靜止,唯眸子在眼瞼後面移動
移向許多人都怕談及的方向
而我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
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風聲、蟬聲
凡是敲門的,銅杯仍應以昔日的炫耀
弟兄們俱將來到,俱將共飲我滿額的急躁
他們的飢渴猶如室內一盆素花
當我微微啟開雙眼,便有金屬聲
叮噹自壁間,墜落在客人們的餐盒上
其後就是一個下午的激辯,諸般不潔的顯示
語言只是一堆未曾洗滌的衣裳
遂被傷害,他們如一群尋不到恆久居處的獸
設使樹的側影被陽光所劈開
其高度便予我以面臨日暮時的冷肅
宛如樹根之不依靠誰的旨意
而奮力托起滿山的深沉
宛如野生草莓不講究優生的婚媾
讓子女們走過了沼澤
我乃在奴僕的苛責下完成了許多早晨
在岩石上種植葡萄的人啦,太陽俯首向你
當我的臂伸向內層,緊握躍動的根鬚
我就如此在意在你的血中溺死
為你果實的表皮,為你莖幹的服飾
我卑微亦如死囚背上的號碼
喜悅總像某一個人的名字
重量隱伏其間,在不可解知的邊緣
谷物們在私婚的胎胚中製造危險
他們說:我那以舌頭舐嚐的姿態
足以使亞馬遜河所有的紅魚如痴如魅
於是每種變化都可預測
都可找出一個名字被戲弄後的指痕
都有一些習俗如步聲隱去
倘若你只想笑而笑得並不單純
我便把所有的歌曲殺死,連喜悅在內
火柴以爆燃之姿擁抱住整個世界
焚城之前,一個暴徒在歡呼中誕生
雪季已至,向日葵扭轉脖子尋太陽的回聲
我再度看到,長廊的陰暗從門縫閃進
去追殺那盆爐火
光在中央,蝙蝠將路燈吃了一層又一層
我們確為那間白白空下的房子傷透了心
某些衣裳發亮,某些臉在裡面腐爛
那麼多咳嗽,那麼多枯乾的手掌
握不住一點暖意
如果駭怕我的清醒
請把窗子開向那些或將死去的城市
不必再在我的短髭裡去翻撥那句話
它已亡故
他的眼睛即是葬地
有人試圖在我額上吸取初霽的晴光
且又把我當作冰崖猛力敲碎
壁爐旁,我看著自己化為一瓢冷水
一面微笑
一面流進你的脊骨,你的血液……
凡容器都已備妥,只等你一聲輕噓
果汁便從我的雙目中滔滔而下
種過幾個春天?又收獲幾個秋日?
穿過祭神的面具,有人從醉了的灰燼中躍起
跳進墨西哥人的鼓聲
早年有過期許,當我是你農場的一棵橘
俯身就我,以拱形門一般的和善
栽培我以堅實的力,陽光與禽啄的喧鬧
如果我有仙人掌的固執,而且死去
旅人遂將我的衣角割下,去掩蓋另一粒種子
他的聲音如雪,冷得沒有一點含義
面色如秋扇,折進去整個夏日的風暴
某此事物猥褻得可愛,顏色即是如此
只有塗抹在某一個暗示上
他便拿去揮霍,他從黑胡衕中回來
有時也有音響,四集眼球糾纏而且磨擦
黏膩的流質,流自一朵罌粟猛然的開放
裸婦們也在談論戰爭,甚至要發現
肢體究竟在那個廂房中叫喊
口渴如泥,他是一截剛栽的斷柯
從夾竹桃與鳳尾草病了的下午走出
從盲者的眼眶中走出
如此不安,那個不喜歡虹的漢子
將自已的寧靜弄得如此潮濕
步踱如此急促
由墓前匆匆走過,未死者的神采走過
月光藏在衣袖裡,他抓一把花香使勁搓著
連同新土一並塞入那空了的酒瓶
不顧碑石上的姓氏狠狠瞪他
躺在這裡的不是醉漢,亦非醒者
錦匣裡盛著手鐲和指甲之類的東西
沒有標記也不知屬於那個軀體
對鏡時,我以上唇咬住他的下唇
囚他於光,於白晝之深深注視於眼之暗室
在太陽底下我遍植死亡
暴躁亦如十字架上那些鐵釘
他頓腳,逼我招認我就是那玩蛇者
逼我把遺言刻在別人的脊樑上
主哦,難道你未曾聽見
園子裡一棵樹的悽厲呼喊
棺材以虎虎的步子踢翻了滿街燈火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威風
猶如被女子們摺疊好的綢質枕頭
我去遠方,為自己找尋葬地
埋下一件疑案
剛認識骨灰的價值,它便飛起
松鼠般地,往來於肌膚與靈魂之間
確知有一個死者在我內心
但我不懂得你的神,亦如我不懂得
荷花的升起是一種慾望,或某種禪
閃電從左頰穿入右頰
雲層直劈而下,當回聲四起
山色突然逼近,重重撞擊久閉的眼瞳
我便聞到時間的腐味從唇際飄出
而雪的聲音如此暴躁,猶之鱷魚的膚色
我把頭顱擠在一堆長長的姓氏中
墓石如此謙遜,以冷冷的手握我
且在它的室內開鑿另一扇窗,我乃讀到
橄欖枝上的愉悅,滿園的潔白
死亡的聲音如此溫婉,猶之孔雀的前額
他們竟這樣的選擇墓塚,羞怯的靈魂
又重新蒙著臉回到那湫隘的子宮
而我乃從一塊巨石中醒來,伸出一只掌
讓人辨認,神蹟原只是一堆腐敗的骨頭
遂有人試圖釋放我以米蓋朗其羅的憤怒
我以清教徒的飢渴呼吸著好看的陽光
陽光寫在冬日的臉上,蜀葵與紫苑影子的重疊上
我如一睜目而吠的獸,在舌尖與舌尖戲弄的街衢上
許多習俗被吞食,使不再如毛髪般生長
許多情慾隔離我們於昨夜與明夜之間
你是未醒的睡蓮,避暑的比目魚
你是躑躅於豎琴上一閑散的無名指
在兩只素手的初識,在玫瑰與響尾蛇之間
在麥場被秋風遺棄的午後
你確信自己就是那一甕不知悲哀的骨灰
囚於內室,再沒有人與你在肉體上計較愛
死亡是破裂的花盆,不敲亦將粉碎
亦將在日落後看到血流在肌膚裡站起來
為何你在焚屍之時讀不出火光的顏色
為何你要十字架釘住修女們眼睛的流轉
假如真有一顆麥子在盤石中哭泣
而且又為某一動作,或某一手勢所捏碎
我便會有一次被人咀嚼的經驗
我便會像冰山一樣發出冷冷的叫喊
“哦!糧食,你們乃被豐實的倉廩所謀殺!”
夏日的焦慮仍在冬日的額際緩緩爬行
緩緩通過兩壁間的目光、目光如葛藤
懸掛滿室,當各種顏色默不作聲地走近
當應該忘記的瑣事竟不能忘記而鬱鬱終日
我就被稱為沒有意義而且疲倦的東西
由某些欠缺構成
我不再是最初,而是碎裂的海
是一粒死在寬容中的果仁
是一個,常試圖從盲童的眼眶中
掙扎而出的太陽
我想我應是一座森林,病了的纖維在其間
一棵孤松在其間,它的臂腕上
寄生著整個宇宙的茫然
而鎖在我體內的那個主題
閃爍其間,猶之河馬皮膚的光輝
一個演員死後,幕正啟開
僅僅一片燭光,便將他牆上的立影化成一股輕煙
至於他表演的那個最不好笑的笑
只是一塊怎麼擰也擰不乾的汗巾
遺落在曲未終的走道上
他曾打扮舒齊,在日午
去拾取那散落在平交道鐵軌的脊樑上
一撮自已的毛髪
當我們的怒目隨著淚水滴落
他的腳印已躍地而起
終是我的一位弟兄
你從虹裡來,你吃水中的柔,鐵中的熱
你用說「否」的唇埋怨說「是」的眼
我都飲過,飲過你
── 一杯被吸盡了個性的下午茶
城市中我看到春天穿得很單薄
看到壓在斷垣下母親的心
有人揮著汗,在牆角下挖掘牆的意義
而它或許正是,充滿感激的
在你眼中長大的一棵菩提
給出喜稅,當岩石給出它粗糙的光
其光來自千萬匹草葉的孤默
凡異教徒不作如是想,不把喜悅看作
再度從花朵間驚惶逃出的蜜汁
譬如愛,第二次受誘惑便顯得庸俗了
第一回想到水,河川已在我體內泛濫過千百次
而靈魂只是一襲在河岸上腐爛的褻衣
如再次被你們穿著,且隱隱作痛
且隱隱出現於某一手掌的啟閤之間
火曜日,我便引導眼淚向南方流
靜待那白色的蜜月,當三月嫁給去年的雪
在耶路撒冷蒼白的臉上
有陌生的步履把春日的霹靂踩響
那些冬夜,把妝奩分贈給拿刀子的人
如是你便遠離我,說我的淚一度藍過
聖誕夜與我,同繫於客鄉人的足踝
松葉與星群撫觸,有人走去
鹿車與長鞭埋怨,有人走來
被拖過月光滑潤的皮膚,我們去宣揚死
我們是曝曬在碼頭上的,兩片年輕的鱗甲
焚化後,昨日的屍衣從墓地蝶舞而出
其顏面,其步態,驟然使我想起
塗在猶大左臉上那道尷尬之光
當十字架第三次拒絕那杯刑前酒而扭斷了臂
我遂把光交給黑色
蛆蟲們在望過彌撒後步出那人的肌膚
如此虔誠的男女,如此的在聖餐桌上咀嚼媚眼
設使你們,以及母親們被鏡中的羞愧殺死
馬槽固因一個女人的童貞而出名
而主接納我以另一只眼睛
我曾以膏血補綴羊欄
是愛?是火?是從羔羊目光中擠出的溫馴?
你們狠狠瞪我,以蛇腹的冷
猶之死亡緊握住守墓人腰上的一串鑰匙
你們堅持要服從一種新的虐待
一口棺,一堆未署名的生日卡
都是一聲雅致的招呼
一塊繡有黑蝙輻的窗簾撲翅而來
隔我於果實與黏土之間
彩虹與墓塚之間
別因一座建築之完成而唾棄我,弟兄們
你們將如春天的睡衣在冬天醒來
你們將如脫落的牙齒,抽出骨骼的樹林
如此軟弱,宛如草根伏行於地
失血的岩石亦將因盜取日光而遭鞭笞
我曾是一座城,城堞上一個射口
當浪漫主義者塞我的靈魂於燒紅的炮管
今天的嘯聲即將凝固為明天的低吟
騎樓上只懸掛著一顆鬚眉不全的頭顱
你們或因絞刑機件的過於簡單而歡呼
於是你們便在壕塹內分食自己的肢體
如大夫們以血漿寫論文,以眼珠換取名聲
那臼炮的一呼一吸多麼動人
一輪裸日迅速地從鋼盔上滑落
你們只要通過一具瞄準器即成不朽
從蜥蜴的目光中發現溫馴,膚色上找到執拗
去年,我想到你們可能就是這種動物
想到戰爭,戰爭是一襲折不攏的黑裙
當死亡的步子將是我屋頂上的一抹虹踢斷
我猛憶及你們有一雙烏賊吃過的眼睛
感激,常如梳妝台上一柄冷冷的銀鎖
常在守候著最初的開啟
最初的鏡面上,一撮黑髭粘住一片驚愕
而訕笑自其間躍起,猶如飢餓自穀倉躍起
領受者乃向室內的燭光借取鑰匙
明澈如酒,酒有時也製造歷史的清醒
在一只粗俗的土甕中
夜以一種河流的姿態向四壁挨靠
不論是誰的影子,都要被光雕鑿
如他不願被指為以痛苦洗刷身子的人
宗教許是野生植物,從這裡走到那裡
讓一個無意的祝禱與另一個無意的懺悔相識
且親額,在互吻中交流著不潔的血液
且在我的咳嗽中移植一株靡剌
我睏倦,舌頭躺如一痴肥的裸婦
他們以火紅的眼球支持教會的脊樑
從不乞求,他們以薪俸收購天國的消息
於是他們嚼著夏天,消化了秋天
把春天的渣滓吐在祭壇上
而將剩下的冬天賣給那被賣的猶太人
光榮貞烈等等常視為蛇蠍的後裔
我們常為一張壞名聲的床單包裹著
母親在嬰兒的睫毛間夾著明日的隱憂
新娘亦是如此,危機在醉目中首次出現
每每在初夜被不相識的男人咬傷
在歡愉的節日裡我們以譏諷感恩
把太陽當作夏日唯一的收獲
神哦,我們怎麼吞食你的預示
怎能以施捨當晚餐
而讓他們在前額上顯示自己的驕橫
如果我們邂逅在清明節的小路上,姐妹們
你們能不把亡魂如彩傘般嬉弄?
在不笑的面頰上又一次縱容自身的失敗
一部份在飛去的紙灰中遺忘
另一部份在清醒的新墳中尋到
妳們總以自己的眼色去理解男人的滿足
諛詞如石井上的青苔,腳步一滑
慾望便被摔爛成一堆獸屍
倘以骯髒的績業去堵塞歲月的通道
便有人罵我為一比春天還無聊的傢伙
縱使在一匹巨獸的齒縫間
妳們還要爭論唇膏與地獄的關係
妳們吐昨夜的食婪於錦被上
且從雙目中取出春衫與匕首
逼那些壞丈夫將尊嚴如口哨般浪費
至於愛,沒有任何事物可使其成為謙和的鄰人
可使鮮花不在壁龕上死亡
誰的靈魂中寄居著知識的女奴
誰在田畝中遍植看不見的光輝
你們原該相信,慕尼黑的太陽是黑的
如裸女般被路人雕塑著
我在推想,我的肉體如何在一只巨掌中成形
如何被安排一份善意,使顯出嘲弄後的笑容
首次出現於此一啞然的石室
我是多麼不信任這一片燃燒後的寧靜
飲於忘川,你可曾見到上流漂來的一朵未開之花
故人不再蒞臨,而空白依然是一種最動人的顏色
我們依然用歌聲在你面前豎起一座山
只要無心捨棄那一句創造者的叮嚀
你必將尋回那巍峨在飛翔之外
甲板上,你們大膽地以海的怒色背叛自已
認定暈眩是個最好的情婦
在顛波中你們互相宣揚對方的劣跡
並駭然在此裸陳出一片毛髪的新生地
人子啦,上帝焉能不焚海圖於你們的舷邊
別以測錘去探量船長的微笑
或以水手的命運去賭暗礁的脾氣
因繩端繫著的正是一個憤怒的明天
祇有對死亡一無所知的人
纔會愚昧得在逆流中去了解一只錨爪
以一只烤焦的母鵝為主角
我把這幕悲劇的高潮安排在酒後
讓微醺的佛洛依德去哭一個晚上
當觀眾以刀子劃開了幕布
一盆炭火與性的新關係就此確定
也算一種哲學,白晝的肉體在黑夜醒來
為使不懂哀苦的人去學習高雅的步態
去攀交神的親信
我該正式向一切的餐具宣告
總有人會為這只鵝的善行而戰慄
夏日撞進臥室觸到鏡內的一聲驚呼
你即將暗色塗在那個男子撣塵的手勢上
如你欲棄自己的嘴唇而逃,哦,母親
請先鎖一條小蛇於我眼中
血,催睡蓮在這肉體與那肉體中綻放
你懂得如何以眼色去馴服一把黑布傘的憤怒?
痴立鏡前,一顆眼珠幾乎破框而出
別推開一扇門似的任意把靈魂推開
而我只是歷史中流浪了許久的那滴淚
老找不到一付臉來安置
在吞食夏日的焦灼之後
你猶是一年輕的紅裙,稍為動一動
裙底便有千顆太陽彈出
因而你自認就是那株裸睡的素蓮
死在心中即是死在萬物中
依然我的姐妹如此驕橫,如此把她的姿色
在牆角上使勁磨出某種笑聲
依然她將貪焚藏在婚後的臀下
且用雙目緊抱著我頭上最亮的一部份
哦,多美的年齡,在睫毛下隱隱蠕動
許多池沼喝乾了藍天而吐出血來
因而我想到那個陌生人多半死在千間客廳中的一間
又一次歉意從水面升起
如一根鞭子劈在你我之間
那蓮瓣啊!觸及泥土便週身如焚
你的身子是昨夜
不管誰在顫動,一靠近即飲盡了黑色
且迫使情慾如一叢茱萸在眉梢轟然綻放
或許那時你將在敗葉中獲得頓悟
當整座森林通過煙囪而抽象化起來
諸神之側,你是一片階石,最後一個座椅
你是一粒糖,被迫去誘開體內的一匹獸
日出自脈管,飢餓自一巨鷹之眈視
我們賠了昨天卻賺夠了靈魂
任多餘的肌骨去作化灰的努力
未必你就是那最素的一瓣,晨光中
我們抬著你一如抬著空無的蒼天
美麗的死者,與你偕行正是應那一聲熟識的呼喚
驀然回首
遠處站著一個望墳而笑的嬰兒
飲太陽以全裸的瞳孔
我們的舌尖試探不出自己體內的冷暖
A.卡西,你知道甚麼是美麗的錯失?
指針逐時間於鐘面之外,這是唯一的日子
當一襲黑雨衣從那上尉的肩際徐徐滑落
為何一枚釘子老繞著那幅遺像旋飛不已
為何我們的臉仍擱置在不該擱的地方
假若一群飛蛾將我們血裡的鐘聲撞響
便閃出火花來吧,這是唯一的結局
在床上,誰都要經歷幾次小小的死
一襲黑雨衣就永遠如此地滑落了
明天,A.卡西仍將是戰前那個人的名字
每個射口都曾吐納日、月、河、山
當一顆炮彈將一樹石榴剝成裸體
成噸的鋼鐵假我們的骨肉咆哮
曾是狼煙曾是冷鋒
曾是一條無人走過的長廊
看啦,那河面的斷肢,水漩中你清晰的齒痕
要愛就該這個樣子。A.卡西
戰爭並不因你的帽簷拉低而羞怯
音容自正面走來,我卻仰望
淋浴者般的專一,以枯焦的唇
承受這份照顧
為弄清楚這張梯子該擱在何處
便第二次躍起,望一眼西升日落
這色調好酸楚,常誘使我們向某一方位探索
順勢而下,沿葉子的脈絡追去
倘如百花忠於春天而失貞於秋日
我們將苦待,只為聽真切
菓殼迸裂時喊出的一聲痛
一幅臉的暗面,帆在其中升起
憶及沙丘,腳印間的腳印
帆在升起,表示一種過多的受苦
藍,藍,藍,藍,藍,藍
終有一個海會溺死在那女人的微笑中
足趾輕擊,你以仰泳維持一顆星的方位
偶一翻身,便隱失於不白不黑的悲哀
讓我依隨你,為你的杖,為你笑後的餘音
為你的最初,曾被那女子毒死過的
以她揚眉的溫婉
向那迴廊盡頭望過去,你就是那座墳
又一次初在你目中,比我猶初
脫去肌骨,換上塵土
你想以另一種睡姿去抗拒
女人解開髪辮時所造成的風暴
他在自已的肉身中藏有這樣一個譬喻
──我的軟骨只為飲過蝸牛的奶
戰爭,黑襪子般在我們之間搖幌
想起死與不死的關係
我的眼色遂變得很獸,很漢明威
門也是這類動物,常使我們畏葸
使我們驚悸於那一聲咿呀
當鏡的身份未被面貌所肯定
誰不服從這一片空洞,而我只是月光
月光踩著蛇的背脊而來
銅環如女僧,左耳戀著右耳
而我專誠如一枚鐵釘,步步逼入你的肉體
倘有物在其間躍動,那是建設
在羞愧中為你開鑿一千扇窗
讓你把門如童貞般一重重鎖起
石室倒懸,便有一些暗影沿壁走來
傾耳,聽穴隙中一株太陽草的呼救
哦,這光,不知為何被鞭撻,而後轢死
而後任其悲痛如酒流下
我狂飲以目,以胸,以醉後的不知
你,一只未死的繭,一個不被承認的圓
一段演了又演的悲劇過程
而我算什麼,一次可怕的遺忘
遺忘那嬰屍是你,或我
我是從日曆中翻出的一陣嘿嘿桀笑
月落婦人之目
晨色猛撲向屋角一個又黑又深的睡眠
昨夜是一愚行,我們在血肉裡相逢
是慶典,是戰陣,鼓聲傳自腰際
隔一層褻布,顏料在上面塗染,在下面抺掉
我們拭汗,十指如風
想起鹽,想起黑奴牙齒的冷冽
為一面旗的帛裂聲所懾住,我們闔目
從貝葉中悟出一尾蠹魚,瞿然
在蒲團上參出一只蟾蜍,愕然
而早晨是一翻轉背走路的甲蟲
且行且嚼,我是那吃剩的夜
猶隱聞星子們在齒縫間哭喊
我把遺言寫在風上,將升的太陽上
在一噴嚏中始憶起吃我的竟是自已
額上撐起黑帷,如淚在頰上棲著
從太陽裡走進,向日葵裡走出
不知穿一襲青衫像不像那雲
如此單薄,雲常在某一山谷中病瘦
我在碑上刻完了死,然後把刀子折斷
妹姐們從看手相中也能摸出一些愛
臉紅的神,以軟顎支持下層建築的神
用舌尖輸送諸般趣味,你們是揉皺的花
被去的人扔掉,又為來的人拾起
你們是鞋聲,死於街衢,醒於街衢
猶之一換皮的巨蟒
春天的城市散落著帶傷的鱗甲
你們圍睹,繼而怨尤,嫌街面不夠亮
誘使我把一只眼睛挖出掛在電線杆上
神哦,我所能奉獻於你腳下的,只有這憤怒
當時間被抽痛,我暗忖,自己或許就是那鞭痕
或許你的手勢,第一次揮舞的
一伸臂便抓住一個宇宙
而閃爍,自一鷹視,鷹視自成熟的靜寂
猶聞風雷之聲,隱隱自你的指尖
便成為樹,成為虹,我們乃爭相攀援
爬著一段從升起到墜落的距離
亦如我們的仰視,以千心丈量千山
當光被吸盡,你遂破雲而下
終至摔成傳說中那個人的樣子
我確曾想到,一部份夏日是屬於血的
另一部份只有母親腹內的啼聲知道
這是夜外的夜,你讀完半個月亮入睡
設使有人以身段取悅於臥榻
黎明,你便倨傲得如螳螂之一進一退
房中,所有的黑暗都在醞釀一次事變
不滿於一盞燈在我們體內專橫
屬於血也就屬於鹽,我是欲哭之前的情緒
如此動心,如此我的鼻尖隨之翹起
用勁頂住且轉動上帝的座椅
築一切墳墓於耳間,只想聽清楚
你們出征以後的靴聲
所有的玫瑰在一夜萎落,如同你們的名字
在戰爭中成為一堆號碼,如同你們的疲倦
不復記憶那一座城曾在我心中崩潰
還默禱甚麼,我們已無雙目可閉
已再無法從燃燒中找到我們的第七日
是冬天,就該在我們裡面長住
是冰雪,就該進入耳中,脫自己的衣裳
去掩蓋我們赤身的兒子
據說弄蛇人死了,這是戰前發生的
死於一種肉體上的事件
有人葬他於一酒瓶,祇為使其澈悟
死亡乃一醒後的面容,猶之晨色
猶之那花蛇從他瞳孔中閃閃而出
從此便假寐般臥在自己的屍體上
且在中間墊一層印度的黑色,任其擴展
任其焚化,火葬後的黑色更為固體
如果火焰一直上昇而成為我們的不朽
燒焦的手便為你選擇了中央的那個人
猶未認出那只手是誰,門便隱隱推開
我閃身躍入你的瞳,飲其中之黑
你是根,也是菓,集千歲的堅實於一心
我們圍成一個圓跳舞,並從中取火
就這樣,我為你瞳中之黑所焚
你在眉際鋪一條路,通向清晨
清晨為承接另一顆星的下墜而醒來
欲證實痛楚是來時的回音,或去時的鞋印
你遂閉目雕刻自己的沉默
哦,靜寂如此,使我們睜不開眼睛
赤著身子就是你要到臨的理由?
女兒,未辨識你之前我已嚐到你眼中之鹽
在母體中你已學習如何清醒
如何在臥榻上把時間揉出聲音
且揮掌,猛力將白晝推向夜晚
我們曾被以光,被以一朵素蓮的清朗
我們曾迷於死,迷於車輪的動中之靜
而你是昨日的路,千條轍痕中的一條
當餐盤中盛著你的未來
你卻貪婪地吃著我們的現在
由一些睡姿,一個黑夜構成
你是珠蚌,兩殼夾大海的滔滔而來
哦,啼聲,我為吞食有音響的東西活著
且讓我安穩地步出你的雙瞳
且讓我向所有的頭髪宣佈:我就是這黑
世界乃一斷臂的袖,你來時已空無所有
兩掌伸展,為抓住明天而伸展
你是初生之黑,一次閃光就是一次盛宴
客人們都以剌傷的眼看著你──
在胸中栽植一株鈴蘭
把夜摺成你所喜悅的那種款式
且望著你脫光肌膚伏在睡眠上
亦如雪片覆在潔白上
我是一只握不住掌聲的手,懦怯如此
茫然如此,滿室遊走如一失戀之目
燈下,假如你的話語找不到那只主要的唇
我便忍著歡樂將自己一劈兩半
一半安置於你我之間
另一半任其化為無人供養的瓶花
假使有人企圖拿去焚掉……唉!焚掉也罷
焉知,伊的額角在你胸前輕輕揉出的
豈僅是火焰一閃
唉,又是那長髪,引火之物
石榴首次爆裂時所生出的那種慾望
升起於你們的對視
你們怔怔的眸子裡伸出一雙手
互相緊拉著,陽光與影子般的糾纏
終而把整個下午纏得如此疲睏
哦,好深的水漩,在你們的對視中
響起一聲霹靂
千根廊柱在心中支撐
側臥如山,你是陽傘底下的那個影子
這麼穩實而又虛無而又一觸便知
獨有伊,沿著迴廊徐徐旋入你的眼睛
及至一種純粹展示其中
是晨曦,太陽呼喊著太陽
是杯底的餘醉,是鳳凰飛翔時的燃燒
伊是枕邊不求結論的爭吵
如果你推倒所有的石柱淒然而去
伊的眼淚就再找不到挑釁的對象
從灰燼中摸出千種冷中千種白的那只手
舉起便成為一炸裂的太陽
當散髪的投影扔在地上化為一股煙
遂有軟軟的蠕動,由脊骨向下溜至腳底再向上頂撞
── 一條蒼龍隨之飛昇
錯就錯在所有的樹都要雕塑成灰
所有的鐵器都駭然於揮斧人的緘默
欲擰乾河川一樣他乾干我們的汗腺
一開始就把我們弄成這付等死的樣子
唯灰燼才是開始
幾乎對自己的驕傲不疑,我們蠢若雨前之傘
撐開在一握之中只使世界造成一陣哄笑
一朵羞澀的雲,雲是背陽植物
床亦是,常在花朵不停的怒放中呼痛
痛,黏黏地,好像決不能把它推開一般
兩臂將我們拉向上帝,而血使勁將之壓下
乃形成一種絕好的停頓,且搖蕩如閑著的右腿
閑著便想自刎是不是繃斷腰帶之類那麼尷尬
我們確夠疲憊,不足以把一口痰吐成一堆火
且非童男
我已鉗死我自己,潮來潮去
在心之險灘,醒與醉構成的浪峰上
浪峰躍起抓住落日遂成另一種悲哀
落日如鞭,在被抽紅的背甲上
我是一只舉螫而怒的蟹
前額赤祼,為承受整個的失敗而赤裸
對於那人,即使笑笑都是不必要的
潮來潮去,載得動流卻載不動愁
天啦!我還以為我的靈魂是一只小小水櫃
裡面卻躺著一把渴死的杓子
正午,一匹牝獅在屋脊上吃我們剩下的太陽
有人咆哮,有人握不住掌心的汗
有人擁抱一盞燈就像擁抱一場戰爭
唯四壁肅立如神
穩穩抓住了世界的下墜
我們也偶然去從事收購骨灰的行業
號角在風中,怒拳在桌上
是誰?以從來福線中旋出來的歌聲
誘走我們一群新郎
刀光所及,太陽無言
那一陣子,清明節,我們在碑中醒著
哭著的人愛種白楊,把我們倒轉來栽種
而天河冷冷,從唇邊流過復迤邐而西
焦渴是神的,我們唯一的一顆門牙
在呼吸中爆炸
在泥中,我們吆喝自己的乳名慶祝佳節
這是青苔之滑,飛蟠之舞,鮮花之妖
這是杏花村一塊斑爛的招牌
醉非醉,任李白仰泳於壺中的蒼穹
鐘聲未杳,我們仍住在死中
婦人摔破一只茶杯正暗示早晨的某些可能
可能包括健身操,在小腹上扭出一聲嗚咽
包括放一點貞潔在上下齶之間
因而你們瘦得的的確確成一把梳子
──僅餘牙齒與背脊
包括舌頭出而不進,目光綠而且亮
包括身體某部份一夜之間成為一座廣場
當太陽囚燃點於一枝葵花
猛退一步,我見鏡中伸出一只手
塞給你們一枚鑰匙
至死還是那句話
那個漢子是屬於雪的,如此明淨
如光隱伏在赤裸中,韓國舞之白中
他踱過來了,把玻璃踩成滿天星斗
他是嬰孩,是從月門中探首而出的圓
倘雪站了起來,且半轉著身子
我們就喜愛這種剝光的存在
用力呵我們擊掌,十指說出十種痛
我們一口咬定那漢子就是去年的雪,因為很白
因為他在眼中留一個空格
沒有甚麼比一樹梨花之夭亡更其令人發狂啊
我無從推想,握在左掌中的雕刀
如何能觸怒右掌中的血
你或許正是那朵在火中活來死去的花
將之深深埋葬在
我們另一種呼吸中
開花不開花並非接吻不接吻之分
正如我們與你們
並非僅僅為了吃掉那些果
化成那些泥
嘯
倘若我們堅持
用頭顱行走
天空,會在一粒泡沫中死去麼?
全部問題
隨著一尊舊炮
從沉沙中
昇起
水邊,漂來一雙腳印
莫不就是那一尊默不作聲
患過惡性胃潰瘍
吐過血
以傷口狂嘯的
舊炮
我撫摸過的手
翻轉來
一九二八年的那滴血
仍在掌心沸騰
庚子那年
海,拋過來一朵罌粟花
我看見
京城來的一位老將軍
以擦汗的手
擦炮
就這麼一種過程
他便裸著身子而且憂鬱
當炮彈
從水面輕輕刮走了
一層中國藍
而嘯聲
已是昨日的白山黑水